《文學與電影十講》
李歐梵序
本書是一部別開生面同時也能獨當一面的學術著作·其以 電影和文學的關係為主題,討論的內容不僅入乎文學與電影之內,更是出乎兩者之外,大有以十講的形式涵蓋「文學、電影及其他一切:的氣勢,讀來令人十分過癮。我在看完初稿後,就力薦出版,因為這是一本極為理想的大學教材,適用於包括中文系、電影研究文化研究、傳媒專業在內的相關課程教學。由於我個人多年前曾經寫過一本 類似的小書(《文學改編電影》,三聯書店(香港)有限 公司,2010),所以對這個題目特別有興趣·但在閱讀本書後發現,它所涉獵的內容敘述框架、分析視角與我自己的作品大相徑庭。我是以文學經典改編電影為著眼點展開論述,且聚焦於所謂的西洋文學正典,反倒對於電影藝術本身並沒有深入分析。雖然我的結論並非獨鍾文學,但畢竟是從文學出發,又復歸於文學。本書則是從電影藝術 出發,首先介紹電影的基本視覺語言:蒙太奇和場景調度等,繼而深入探討電影作為敘事藝術的意義和可能,並輔之以大量的影片案例來為學生詳細介紹電影研究的基本知識,展示文本分析的可能路徑,在此基礎上鑑賞文學改編電影之得失—這正是考慮到學生實際需要而設置的教學模式。當我讀完書稿的前幾章之後,就對作者說過:選你這門課的學生真是有福了,但願下次有機會我也可以去旁聽。
本書作者李思逸曾經在香港中文大學和香港教育大學以 「文學和電影」為題開授過多次課程,同學們的反應十分 熱烈,好評頗多。這幾年受疫情影響,教學活動大多轉為線上進行,這使得他終於有時問和精力把相關講義·材料重新整理出來,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。由於力求保留線下授課時的實況與氛圍,盡量以本科生能懂的語言來辨析理論、解讀文本,本書最終是以課堂講解而非研究報告的形式呈現在諸位面前。故而任何一位讀者都能從書中感受到作者在教學時對於學術自由、精神獨立、師生平等的重視。思逸是一個對待學術很嚴肅的年輕學者,自我要求甚高,不滿意的文章不發,不喜歡的課不教,做到這些在今天的學術界都要付出高昂代價。他甚至一開始認為這本講義過於通俗,不算學術,不值一哂。可單是仔細檢視書中涉及的電影理論和研究資料,涵蓋之廣、功力之深就 足以令人咋舌。而作者對於理論概念的闡發深入淺出,對於經典原著的引用信手拈來—這是只有真正熱愛文學和電影的人才會達到的熟稔程度。全書的文本闡釋更是精彩至極,思逸經常能以自己的思維邏輯把表面上不相關的兩者聯繫起來,得出與眾不同的新見解,看似天馬行空, 實則用心縝密。鑑於此,我認為這本小書絕不簡單,通俗亦深刻,短小卻廣博,反而比大多數重複乏味、堆砌注腳,自我封閉的流水線文章更有學術價值。因為只有這樣的作品才能維繫人們對於文學和電影的熱愛,激發一般愛好者們對於學術研究的興趣,更是相關專業初學者們的最大福音。為了供有心的讀者和同學能進一步研讀學習,我要求作者把所有的參考文獻—特別是相關理論文章和專著盡可能詳細列出,雖然課堂上的旁徵博引、即興發揮事後去追溯來源極為困難,思逸也都一一照辦了。
本書的一大精彩之處在於對影片和小說的個案舉例及文本分析。首先在案例選材上就令人驚喜,視野之內經典者有,通俗者有,具象生動者有,抽象燒腦者亦有:從籠書生到卡夫卡,從李昂尼(Sergio Leone, 1929-1989) 的《荒野大鏢客》(A Fistfulof Dollars, 1964)到黑澤明(19 10-1998)的《羅生門》(Rashomon, 1950),又從飛鳥俠、哈姆雷特到賈樟柯,哥德爾定理,五花八門,應有盡 有。但每一個例子都是用得恰當好處,圍繞書中問題、助 人解惑。其次在本書後半部分,作者充分展示了他對中國現當代文學和思想史的獨到見解,這對研究現當代文學的讀者而言,會十分受用·作者的分析角度與眾不同,非但圍繞文學改編電影的既有主題,層層展開;更是提供了足夠的歷史背景和文化反思,將相關案例放進一個類似於政 治無意識的總體框架中以詮釋。顯然,作者對上世紀 八九十年代中國知識界的思潮十分熟悉,花了大量篇幅解析(也不乏批判)文革後的文化熱和尋根熱,評鑑當代知識分子的啟蒙與反啟蒙論爭。更妙的是,作者將不同時期 的文學改編電影納入進一個極具解釋力的哲學模型中,即主體的困境。這裹的主體小至個人、大到國家,都面臨著同樣的困境:想要自欺不可得,努力自覺不長久,始終搖擺於主體地位的確立和喪失之問。這種批判程度和思想張力,是一般研究電影的學者可望而不可及的。我個人最欣賞的「壓軸戲」,是第八章有關沈從文抒情美學的論 述。雖然根據沈從文小說改編的影片如《湘女蕭蕭》、《邊城》,以及費穆的《小城之春》等經典之作已有不少學者 作過研究,但思逸依然能提出新的闡釋,充滿真知灼見。這裹面對抒情論述既有同情式的理解,也有發人深省的批 判,有心的讀者可以自行閱讀,不再贅述。
此外,我特別推崇的是作者所採用的論述語言。書中關於理論的介紹和分析皆可作為我心目中的學術典範。因為這 些都是作者在深入閱讀的基礎上,經過深思熟慮後加以提煉,再用一種準確明晰又略帶抽象性的語言表達出來,與 讀者真誠交流、為學生解惑。無論多麼艱深晦澀的理論話語,經過作者的講解和表述,就立即顯得生動起來,清晰易懂。我想作者的語言風格之所以具有此種魅力,原因無他,只因思逸基本的學術訓練就是西方哲學。哲學的思考·寫作方式和文學·歷史不同,除了注重語言的精確之 外還特別強調邏輯思維和論證結構,經過此種訓練再去研究文學和電影,寫法就是不同。事實上,在當前文學和電 影的研究領域,許多學者並無此種哲學思維的訓練,僅憑一腔熱誠甚或虛榮心作崇,就在堂上賣弄熱門理論、時髦話語,往往不得其解,還令學生聽得一頭霧水。至於所寫作品,更是到了不用理論就不會說話的地步。我絕不反對理論,只是悲嘆中文學界難見真的理論。或者是虛張聲勢,或者是糊弄外行,或者是討好評審,無論如何,羅列人名、轉引術語、堆砌注腳都不是在拿理論做學問, 那不過是在訴諸權威。有理論而無思想·無見解也是一種 悲哀。李思逸恰好相反,他所引用的理論概念無不是在為自己的思考論證服務:採取一種循循善誘的態度,以精確而清晰的語言把各種涉及到文學和電影的理論,文本都作抽絲剝繭地分析、闡發,最終引出令人信服的總結。他甚 至不避俗語,文中常見「其實說白了,就是……」等句式,但也是幾句話就擊中要害。學生剛開始接觸到這種風格時肯定也是一知半解,但只要堅持下去很快就會見到亮光,這就是教學的智慧,也是理論功力深厚的明證。
李思逸是我的學生,而且是我作為老師最引以為傲的「得 意門生」之一。孟子所謂「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」,是君 子之樂,也是我的幸運。至於「教學相長」,我認為就是師生雙方可以互相學習切磋,彼此得益匪淺。多年來思逸和我即是如此·我一向鼓勵自己的研究生要獨立思考,堅持走自己的道路,做自己最關心的問題,絕不要為前輩所累,更無需為老師背書。所以嚴格來說,我沒有「師門」,思逸也不算「門生」—思逸作為一個獨立的、出類拔萃的學者,和我同屬於一個自由·平等的學術共同 體,這圖景固然過於理想化,但未嘗就不該付諸於現實。 思逸的第一本學術著作《鐵路現代性》(台北:時報文化, 2020)一經出版就得到學界不少好評,馬上就要推出簡體字版。本書是他的第二本著作,原來只是為了自己的興趣和授課的需要而著手,「無心插柳J反倒成果豐碩。一個 年輕的學者有如此成就,怎能不令我開心?長江後浪推前浪,老一代的學者有責任提拔後進·超越自己。這篇介紹性的小序,算是我對思逸的一種鼓勵和祝福。
李歐梵 2023年3月